上海人大都知道“七十六号”魔窟。 “七十六号”是上海人的口头俗称。它的正式名称是汪伪“国民党中央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”,后来又叫汪伪“中央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部上海办事处”。当年位于“沪西歹土”的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,即今万航渡路,现在已经是所学校了。 “七十六号”是汪精卫政权的政治保卫机关,在它创立、兴旺和衰亡的六、七年间,有两个特点,首先,它进行特工战的主要对手,是重庆国民党戴笠的军统特务。其次,“七十六号”习惯于在社会上连续杀人,而在机关内部处决的比较少。 “七十六号”的特工战曾经大闹过上海滩,在现代史上,是件大事。 由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3月出版的《上海特工站》(沈立行著)一书,对这一内幕做了披露。下文是该书的节选。
在一九三九年整一年内,“七十六号”和“一一三六弄弄堂政府”对租界内的抗日报纸,冤仇和疙瘩越结越深,终于出现了一场刀光剑影、血肉横飞的特工战,使孤岛充满了血腥味儿。
一九三九年五月初,汪精卫一伙群集上海,筹组伪政府。CC的《中美日报》、宋子文的《大美晚报》以及《文汇报》、《申报》、《新闻报》等,无不对汪破口大骂,尽情抨击。在这十里洋场内,“汉奸傀儡”臭不可闻,“弄堂政府”传为笑柄。这使李士群恰如骨鲠在喉,必须一吐为快。一天,李士群、丁默屯阝等开会,商讨对策。丁说:“照目前的情况,我们被骂得狗血喷头,声名狼藉,‘和平运动’怎么搞得起来?”
“租界大不了巴掌那么大一块地方,我们来个双管齐下。一是立即自己办报;一是打掉那些报纸,使它从此说不出话来。”李士群并不把问题看得十分严重。
“我已预备用十万元的代价,托了一个叫董瑜的律师,向洋商买下《文汇报》。这些报纸现在都是挂着外国人的招牌,方能在租界立足的。”丁默屯阝谈出了自己的打算。
“办报宣传,是件要紧的事。汪先生的《中华日报》马上要在上海复刊,但人员都是从香港《南华日报》调来的。他们都是广东人,对上海不熟,必须还要在上海招兵买马,搜罗一些文人和记者,为我们造造声势。”汪手下的秀才胡兰成说。
“人有呀!这号人中统多的是。像人称‘鬼才’、颇有名气的穆时英和刘呐鸥,就是既和中统勾勾搭搭,又和我们暗通关节的人。我和士群商量,想叫他们去接办《文汇报》。还有,汪先生未来之前,我们也已经办了几张小报和刊物。像专门翻译英文小说的林微音,有点小名气,我们每个月只津贴他四十元。他有奶便是娘,就办起一个《南风》杂志来了,真是价廉物美呢!还有,专写三角恋爱的摸屁股文人张资平,也由日本人和我们津贴,办了一本《文学研究》。所以,这方面我们也是人才济济的。”丁默屯阝原本是个办报老手,说来头头是道。
这次会议,决定了双管齐下的对策:既要扼杀抗日报纸,又要主宰新闻阵地。于是,由“七十六号”的黑秀才起草,以“中国国民党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”的名义,在六月上旬向租界中习惯于谩骂“七十六号”的报纸统一发出了恐吓信。信中说:
我等奉命谨慎行动,故未以暴力相加。无识之徒,以为我等无此力量,实属大谬。自今伊始,台端主编之部分,如再发现有反汪拥共及反和平之记载,均认台端为共党爪牙,希图颠覆本党及危害国家。按照国法,断难容忍,并决不再作任何警告与通知,即派员执行死刑,以昭惩戒。见信与否,均希自裁。如必须一试我等力量,也悉听尊便也。
与此同时,“七十六号”又对八十三位新闻界人士发出“通缉令”。意思是说,随时随地可以绑架,但如果甘心落水,反过来就有津贴可拿。在这八十三个人中,非但将一般的普通记者列入于内,甚至连几个早已落水的也赫然有名。为什么自己人要“通缉”自己人呢?当然不是“七十六号”的糊涂,而是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,来一个“山人自有妙计”。事实上这些人后来大都相继落水,成为汪精卫的摇旗呐喊者了,其中尤以《申报》和《新闻报》的人居多。他们成立了“新闻小组”,每星期送情报给“七十六号”,换取报酬。
但是,始终不屈的报纸,也还有不少,像《文汇报》、《大美晚报》、《中美日报》、《导报》、《译报》等等,虽然政治背景各有不同,但攻击“七十六号”的步调倒是一致的。“七十六号”也不含糊,就将这件工作交给原本熟悉CC内幕的苏成德,命令他既可杀人,又可捉人。在发出恐吓信的第二天,《申报》记者瞿绍伊就遭暗杀。这显然是杀只鸡给猢狲看看,放个信号弹而已。
苏成德本把枪口对准了进步而又泼辣的《文汇报》,但报纸挂的是洋商招牌,受到租界巡捕房的保护,警察密布,戒备森严。报社每个出入口都装上了铁门,有武装把守。编辑和记者外出或归来,都有武装的保险汽车接送。整个报社,就像一个战斗碉堡,也如一个滴水不露的铁笼子。苏成德尽管武装到了牙齿,也实在无处下口。一天,他向吴四宝说:
“娘的!给他来个新鲜的死法如何?”
两个人一商量,就想出了个毒如蛇蝎的办法:他们在旅馆开了一个房间,出洋五十元作小费,叫一个茶役将满满一篓水果送到《文汇报》去,并附了一张字条:
编辑、记者先生大鉴:你们不避艰险,发扬民族正气,实堪钦佩。今奉上水果少许,以资慰劳,聊表心意。
——几个爱国的穷大学生
当年的报纸,读者看着痛快,是常常会送去慰劳品的,本来不足为奇,无奈时值非常,周围气氛又那么紧张,就不可不防了。《文汇报》将这筐水果送到英租界工部局去化验,哪知只只苹果和桔子都已注满毒液,只要咬上一口,任凭你钢筋铁骨,也要瘫痪在地,无可救药!苏成德看看没有一个人上钩,也就只得将《文汇报》暂时放下,而将目标转向《中美日报》和《大美晚报》去了。这两张报纸,虽然都是重庆国民党办的,政治立场各有不同,唯独在辱骂汉奸和“七十六号”这件事上却通力合作,早把个李士群恨得咬牙切齿。“沪西歹土”四字,就是由这些报纸一再刊登而“扬名”的。
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二日晚上,天气闷热,雷声四起。苏成德命令吴四宝,带领暴徒二十余人,分乘汽车,突然驰向爱多亚路长耕里的《中美日报》社。《中美日报》本是CC的报纸,自从中统上海区全部投敌后,他们知道危险,就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甚至在和英文《泰晤士报》连接的天桥上也架起了一挺轻机关枪。“七十六号”人马一到,立即被巡捕发觉,于是展开了上海滩上少有的一场大规模枪战,一时子弹横飞,声震屋宇,交通断绝,行人裹足!“七十六号”见无隙可乘,只得纷纷上车,败兴而归。这次行动,虽然没有成功,但苏成德还是重金犒赏,每个匪徒发酒钱二百元;受伤的加倍。后来,“七十六号”改变战略,派人埋伏在专门批发报纸的棋盘街一带,将发行的《中美日报》抢劫一空!
当时《申报》有个记者金华亭,是重庆派在上海的“中宣部”联络员,对租界内的反汪报纸,有检查权,倒也权势炙热,气焰熏天。但此公是个吃白食、跳白舞、打弹子、搓麻将的混世儿,沉湎酒色,醉生梦死。不过,他平时倒也常写文章,谩骂李士群和“七十六号”。金有一个同行,名唤朱竹同,是《华美晚报》的负责人,两人吃喝嫖赌,一掷千金,毫不吝惜,日子一长,弄得好端端一张《华美晚报》负债累累,只好关门大吉。不料,这朱竹同早已落水当了“七十六号”的情报员,和李士群的心腹黄敬斋单线联系。此时的朱竹同,明知“七十六号”要置金华亭于死地,但为了一笔赏金,也就顾不得金的性命,只好卖友求“钱”了!朱向黄敬斋说:
“金华亭这个人,是不识抬举,但请你转告李先生,千万不要敲掉他。把他捉来,我有把握说得他投降。”朱竹同竟然颇有爱心地说。
黄敬斋向李士群请示,但李想到金那些挖苦他的文章,就怒火中烧,无法容忍地说:
“这种臭货,要他何用?敲掉算了!”
“七十六号”这个杀金华亭的决定,朱竹同却并不知道。朱接到黄敬斋的命令后,就约金到“文华舞厅”跳舞吃饭。当金到达舞厅,跨出一辆破旧的自备汽车时,突然飞来两枪,击中头部,金还想拔枪还击,但立即又中二弹,于是双手一摊,枪支落地,倒在血泊中呜呼哀哉了!事后,朱竹同觉得对不起朋友,还和黄敬斋闹了一场狗咬狗的纠纷,但人死不能复生,一厚叠“正金银行”的新钞票终于塞满了朱的腰包,也就心满意足地算了。
在上海,对“七十六号”仇恨最深、打击最大的,要算《大美晚报》。虽说这张报纸是宋子文所办,与汪精卫也无深仇宿怨,无奈一批编辑和记者却有爱国之心,无日不骂“七十六号”,其中副刊《夜光》的编辑朱惺公,更是大义凛然,嫉恶如仇,博得了租界内中国人的拥护和喝彩。对于朱惺公,和金华亭一样,李士群听到这个名字就恨得牙齿嘎嘎作响。
一天,李和苏成德商量,命令第六行动大队长潘公亚,于一九三九年初秋,带着手榴弹和机关枪,预备一举血洗《大美晚报》。当武装暴徒冲进报社后,编辑部人员已从边门溜得精光。于是,暴徒们打烂编辑部,砸碎排字房,并且和法租界的安南巡捕发生枪战。一阵枪声之后,几个头戴尖笠的安南人已经躺在血污中了!此时,法租界警车赶到,当场捉住了两个受伤的人,其中之一就是潘公亚,因为他脚上中了一枪,无法动弹,只得束手就擒。法租界巡捕房将这两个“七十六号”的暴徒稍事包扎后,就引渡给国民党留在租界内的“特区法院”。法院借此大做文章,竟然每人判了二年徒刑,关入马思南路监狱。这就触发了“七十六号”以后血洗司法界的一段事来。判虽判了,但日本宪兵队随之也就马上出场,硬说潘是中流弹的过路人。法国巡捕房受不起压力,只好说服“特区法院”,将两个暴徒放了。
李士群对此十分不满,但又不好公开斥责苏成德,只说:
“光打报馆没有用,再杀它几个!”
只隔了两天,《大美晚报》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记者程振章从辣斐德路家中出来时,砰砰几枪,当场送了命!当天的《大美晚报》副刊《夜光》就指名道姓,痛骂李士群。李哪里忍受得住,就下了继续暗杀的命令。
《大美晚报》总编辑张似旭,道貌岸然,西装笔挺,其实早就和“七十六号”暗中往来,领取津贴,答应拥汪了。但此人脚踏两头船,看风方使舵,却迟迟不见行动,没有兑现,而且仍让朱惺公天天破口大骂,这就激怒了“七十六号”。李士群狂吼道:
“我们让这小子骗了!干掉他!”
七月十九日下午,当张似旭风度翩翩地在静安寺路“凯士林”西菜社二楼吃饭时,被三个西装客举枪射击,当场毙命!几天以后,总经理李骏英也在四马路被“七十六号”的枪手打死!一时腥风血雨,草木皆兵,闹得《大美晚报》人人自危,惴惴不安,许多人都迈不开步子去上班了。
那时上海的报社,大都铁门紧闭,堆满沙袋,好像打仗时的堡垒。编辑部的写字台上,均装有直通四马路巡捕房的警铃。日汪的《中华日报》,在河南路桥北堍,怕军统还击,也弄得铁桶似地,四面都有“七十六号”的岗亭,机关枪对准了四面。“七十六号”特务还给记者们“上课”,凡是溜出去看电影的,要等开场后才混入;在影片结束前,先从“太平门”溜出。总之,要搞得虚虚实实,神秘莫测,使人摸不准规律。因此,当记者的,个个神经紧张,说不定出门就挨上几枪,弄得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唯独那位朱惺公,倒是一点不怕,不避不躲,来去自如,大家都为他捏着一把汗。
话说那位朱惺公,倒是孤岛新闻界中一位奇人和狂人。抗战爆发后,他曾潦倒贫困,一度摆过旧书摊。一九三八年二月,进《大美晚报》当副刊《夜光》编辑。此人玩世不恭,是个道地的名士派,喝喝老酒,抽抽大烟,酒兴后便写些激昂慷慨的文章。本来,“七十六号”只当他是个神经病,并没有想要杀他。但经多次警告,朱惺公竟视而不见,充耳不闻,反在副刊上骂道:“老子一定要骂,有本领就来打我!”于是李士群下了杀他的命令。
当时的朱惺公,尽管生活散漫,不修边幅,但在孤岛人的心目中,已成为红人了。他编了《看花专辑》,赞美菊花的高洁精神,以此痛骂汉奸;他首创“沪西歹土”四字,使李士群恨之入骨;他又刊出《中华民族英雄》,歌颂文天祥、顾炎武等人;他甚至连续登出《汉奸史话》,将“七十六号”和“一一三六弄”这一群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朱惺公在报上公开答复“七十六号”的公开信说:
这年头,到死能挺直脊梁,是难能可贵的。杀了我一人,中国尚有四万万五千万人在!余不屈服,也不乞怜!余之所为,实为内心之所要,社会之同情,天理之所容!如天道不灭,正气犹存,则余生为庸人,死为鬼雄,死于此时此地,诚甘之如饴矣!
报社同人劝他:“何必自己送死?好死不如恶活,为何一定要惨死呢?”
朱惺公哈哈大笑,在六月二十九日的副刊上索性刊出了预先自挽的对联:
懦夫畏死终须死,
志士求仁几得仁?
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日下午,朱惺公毫无戒备,经过每天必须走的天后宫桥时,突然从旁窜出三人,把他绑架。朱高声大叫:“汉奸抓人了!汉奸抓人了!”暴徒无奈,砰砰几枪,就结果了这位年仅三十九岁的硬汉子的性命!
《大美晚报》枉死这么多人后,倒也并未吓倒。后台老板宋子文向戴笠大发脾气,骂他的“蓝衣社”是吃干饭的。戴笠哪敢对国舅爷顶嘴,只得严令上海区的陈恭澍,要伺机狠狠报复,大杀汉奸文人。此外,宋子文又送了不少钱给《大美晚报》的洋商斯达,这个高鼻子就调整班子,预备继续骂下去,反正子弹打不到他身上去。斯达将英文版的袁仁伦调编中文版,对袁的生活和安全,都作了妥善的安排。但“七十六号”警告袁说:“你如果当总编辑,无论你如何警戒,第二天就叫你去见上帝!”吓得袁仁伦携家挈眷,一溜烟逃到后方去了。《大美晚报》经此一番血洗和折腾,元气大伤,以后虽仍出版,但骂声低了不少,“七十六号”也就眼开眼闭,由它去了。
军统上海区接到严令以后,就计划着对汪方报馆人员下手。无奈像汪的《中华日报》、《时代晚报》,铁门紧闭,戒备森严,四周均有岗楼,由“七十六号”派人守卫;记者外出,则由武装汽车接送,任凭你陈恭澍三头六臂,一时也难下手。直到一九四○年六月,才算找上了“七十六号”原拟接办《文汇报》的汉奸文人穆时英和刘呐鸥。当此两人从福州路“大鸿运酒家”出来时,一阵枪响,两人立即报销,这才稍稍使军统出了一口怨气。
这一场针对新闻界的特工战,直杀得天昏地暗,血流成河。由于孤岛已经陷入日方的包围,戴笠再度败北!